我做了一个悲伤的梦。我曾经感到委屈,觉得自己受了很多苦,可是家里人却不知道,也不关心我。但在这个梦里,我看到家里那样困苦,看到妈妈为了让家里吃上饭在那儿犯愁,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解脱感;我原谅他们了——从心底原谅他们了。二十余年的心结,就此松动了。我的治疗很好地吻合了疗程节奏,医生也非常欣喜。但仍有一些问题没能明朗化,也因此困扰着医生,譬如自杀的动机。关于自杀的问题,医生一次次问我。老实讲,曾经有两次,我已经觉得有些不耐烦了。不过最近一个梦的启示,倒是给了我一种解释——既然曾经有些异化的东西存在于我的意识当中,譬如那些被我压抑或改变的习惯、情绪、性格,虽然仍在我体内,但它们像垃圾一样并不能跟我完全融合。那么,自杀意识会不会也是这样呢?如果当真如此,那么伴随我清除其他垃圾,可能自杀意识也会无形中消解了吧。这个梦是这样的。我回到自己屋里,独自坐在一张被褥杂乱的大床上,对面墙上是一面大镜子。四周天色阴沉,好像大雨很快就要到了。这时有一个无形的魔鬼来靠近我。我心中有些恐惧,但我知道自己有办法逼开它。于是我对他说:“你伤不了我,我也不能拿你怎样。各走各的路,你走你的!我走我的!”说话的同时,我用力挥手,指出两条路向。就在我挥舞手臂时,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面孔开始扭曲变形,软化肥大的脸,仿佛是达利的“融化的时间”,丑陋,还有些恐怖。在融化的肥脸的边上,似乎还有几张小小的别样的我的面孔。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刻,几张脸开始朝着不同方向分离,远去。我没有仔细将他们看清楚,但在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感觉,镜子里的人正是不同的自己,是我所厌恶的恐惧的自己正在从我身体中分离并离开。我立刻从梦中醒了过来,然后迫不及待地找到纸笔把它记了下来。最近几天的梦使我产生一种感觉:我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,我已经开始剥离并清除身体中我不喜欢的部分。受到这个梦的启发,我发现,自己以往的调整方式是,发现自己的缺点,然后扭转、改正和压制它们;但现在的方式发生了变化,现在我是在分析自己,然后清除垃圾。以往的方式是扭曲,现在的方式则是清理。我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。如果联系到我曾经对自杀的体会,那么这个变化就是: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因此那些曾经寄生在我身体里的不好的东西,不得不放开我,从我意识中离开了。就此,我的治疗基本上以圆满的结局告一段落。 (二)在我的连载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,我有几句话想对被抑郁症困扰的朋友和他的家人讲,这是我特别的建议。当死亡靠近,请你说不。 这是一切的基础和前提,生活峰回路转,是从你拒绝死亡的那一刻开始的。2、给负面情绪开辟一条发泄通道。发怒和抱怨是消极的吗?在从前的几十年里,我一直认为这是消极的东西。比如我要做一名男子汉,要做家人可以凭靠的肩膀和事业成功的精英,就应该杜绝一切抱怨和消极的情绪。但自从经历抑郁症这件事之后,我的看法变了。在一定程度上,情绪和抱怨是有积极意义的。尤其对于那些成为别人“垃圾桶”的好脾气的知心大哥、知心大姐,你在接受别人情绪的同时,必须给自己也开辟一条发泄通道。3、坦诚沟通,别报喜不报忧。我想对为人儿女的说句话,尤其是那些和父母有距离感而无法敞开心扉的孩子,你可以试着率性一些,不要顾忌太多后果;可以试着把自己的苦楚向老人说出来,让他们知道你一直在努力,然而结果不如意,其实你在其中受到了伤害,你更希望得到亲人的心疼而不是责备。同样的,我也想对为人父母说句话,您在挑剔责备孩子的时候,是否先在心里暗暗地问一句:“这孩子的生活过得不好,他痛不痛苦啊?”亲骨血也好,半儿半女也好,孩子也像您当年一样,是在谋生的路上磕磕绊绊地闯着,莫名其妙的遭遇不如意和痛苦,您自然是经历过而且能理解的。挑剔责难也许是个激励的办法,但同时也可能是雪上加霜。4、必要时暂时取消病人对家庭财务的掌控权。这条建议是针对抑郁症病人的家属说的。我在抑郁症的病情逐渐好转之后,伴随着那种兴奋,不知不觉地进入一段轻躁狂时期。人在那种轻躁狂的状态下,一旦兴奋起来,脑筋好像短路一样。我在不到六个月时间里,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,而且向哥哥姐姐借了近二十万。动辄十万、十余万的银行卡消费,在我的头脑中仅仅简化成一个划卡的动作。当我家在那个年关遇到严重的经济困境时,我才突然发现,事情糟糕了!新的窘境成为抑郁症复发的诱因。虽然经过百般努力,勉强度过了尴尬的年关,然而第一期治疗的成果,被大大地削弱了。次年年初,因为超负荷地工作和学习,加之新工作中人际关系的困扰,我突发眼底黄斑(视网膜)病变;我在半盲的视力下几乎不能完成任何工作。面对大量的工作和债务,我看不到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。就是在那段时间的某一天,我写好遗书,然后带上家里的水果刀到小区外的一条僻静小路,把刀子按在了胸前。但是在最后一刻我突然想起我的孩子。等我到家时,家人见到我的遗书,已经乱作一团了。所以我建议,在你的家人经历抑郁症的过程中,请暂时取消他对家庭财务的掌控权。可以给他超出一般额度的钱,让他能够顺利消费;但足以影响家庭稳定的额度,就必须暂时取消了。随身带上亲人的照片。 这是我经历自杀未遂之后,医生给我的建议:“把你最亲近人的照片,放在你的皮夹子里,带在身边!”这个道理自然不需多言——关键时刻,照片上亲人的笑脸会打消你做傻事的念头。 (三)我的故事就是这样。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,来自于我所经历的心理治疗;还原这个故事,则依靠我在治疗中所做的笔记和录音。谢谢读者朋友们的陪伴!
(一)医生在治疗后期,比前阶段更加注意爱人对我的看法。几乎每一次都会问到我爱人的反应和评价。不知是因为家庭在心理恢复中有特殊的意义,所以心理医生普遍会这样关注;还是因为我的医生更关注家庭治疗,所以她比别人更关心家庭变化,我就不太清楚了。医生:“你爱人觉得你这两周状态怎样?”我:“她觉得挺好。上一周她给我拔火罐。我的罐儿痕反应挺强烈,颜色褪下去之后,周围开始长一些小皮疹。痒的时候我就让她给我挠痒痒,挠了几次。后来她就跟我说,你心理状态变好了,变得会享受普通人的享受了。我问她什么意思。她说,你看咱俩一起这么多年,你从来没让我给你挠过痒痒,哪儿像现在这么拽过。”医生:“从前没有吗?”我(笑):“可能没有吧。我没注意过。不过我确实是比较少让人帮忙。有些事情我自己做已经习惯了,还有时候就觉得每个人都挺忙的,不想给别人添麻烦——我倒不是不好意思,就是觉得大家都忙着好多事情,挺累的,所以就不愿意给人添事。”医生:“你爱人怎么看待你的变化?”我:“哦,她比我自己感觉还明显。所以她特感兴趣。上次居然翻看我的治疗笔记。她说她挺奇怪的,心理治疗都在干什么呢,怎么能通过聊聊天,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呢?说实话我自己也不能解释清楚。”医生:“那么今天我给你讲一讲吧,看看你的这些变化,是怎么发生的。你知道了这些,即使在治疗结束之后,你也能懂得怎么样能够朝一个更好的方向去发展。咱们曾经说过,治疗总有结束的一天,你应当为治疗结束以后做一些准备。”我:“还是在培养我成为自己的医生,是吧?”医生:“对。” (二)医生拿出一张淡绿色的空白纸,一边写,一边给我讲解:“这里存在一个过程,其中4个点互相影响,它们分别是认知、行为、情绪、躯体。”医生还向我详细介绍了这4个因素是如何相互影响、作用的。我由此知道了我以往陷在痛苦的循环里,而医生一直在做的,便是试图推动我尝试一个新的行为;而且,显然她了解这些新的行为会使我产生情绪变化,所以她才总是在问我的“感受”怎样——这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。不知是因为我的运气好,还是医生的判断巧妙,这个方法得到了非常显著的效果。还记得我的第4次治疗吗?医生给我留作业,要我回家后注意和爱人之间的交流,一旦出现什么令我愉快或不愉快的事情,要求我把这件事对她说出来,而且要把自己的愉快或不愉快的感受都告诉她。那个作业非常强烈地触动了我。于是自然而然地,“行为—情绪—认知—躯体”这条关系链朝着一个新的方向启动了。医生跟我讲,这个过程会成螺旋状上升。虽然我没能形象地理解她所谓的“螺旋状”,但核心意思我体会了,这是一个上升过程,使患者从恶性循环,循序进入良性的循环。她标示出“自动思维”“认知歪曲”“选择性关注”“条件性假设”“功能失调性态度”“灾难化”“习惯”“自我评价”“核心信念”“情绪分值”等等。然后她笑了笑,对我说:“这些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,只是做的时候我没告诉你它们的概念都是什么。”写这一章的时候,我想跟读者朋友们强调的是,如果你也正深陷抑郁症的泥沼,不能仅仅通过看一些心理治疗书籍(包括我的这些体验式的心理治疗文字)代替治疗,你更应当做的,可能还是直接去面对一位心理治疗师,我能够展示的,仅限于告诉你心理治疗师的价值和我自己的体验。 (三)后来我又考虑过一件事,我曾想,其实心理治疗的道理并不复杂,社会上有大量的“心灵鸡汤”和“成功学”,粗略看来,似乎都在讲类似的道理;但为什么在心理治疗师介入之前,人们没能通过“心灵鸡汤”和“成功学”得到有效的治疗呢?为什么必需医生的参与才发生效果,医生的价值在哪儿呢?我的爱人对心理治疗的疑惑,显然也与此有关;所以她才会奇怪,心理治疗怎么能通过聊聊天,让一个人变化那么大呢?经过很久的思考,又重温我自己恢复的过程,我的答案是,医生的价值大约类似一个领航员吧——虽然车是我在驾驶,方向盘在我手里,但地图上的每一条线路,领航员都有很关键的判断;并且在某些令人疑虑不决的岔路口,她那轻轻地一推,无疑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。而刘医生对我说,她同时还在做另外一件事,就是要在她离开后,使我继承领航的能力。8月18日,第19次治疗。这是整个疗程的倒数第2次,我的疗程进入尾声了。我来到治疗室,坐下来。刘医生在整理她的记录表。我问她:“你怎么样,最近?”听我问她,医生笑起来,但是没跟我说为什么要笑。也许她认为这句话应当是医生的专利吧。她没答话,只是笑眯眯地继续看我刚交给她的作业。这次作业我又记录了好几个梦。我接受的是认知行为疗法,不是精神分析,所以医生并不太关注我的梦境会怎样。但也许是我个人的特点吧,我的很多康复过程会在梦境中体现出来。也就是说,我并没有刻意地关心做梦的变化,但这些梦的含义实在是太明显了。 (四)这一系列的梦,给我一种明显的感觉——我内心的某些变化似乎已接近完成,将要划上句号了。下面要说的,是这些梦当中最显著的一个。8月1日的夜里。先是梦见在教室里,和什么人起了冲突。后来我便从教室出来,准备回家。路上没有树木和绿色,天空是灰色的尘霾弥漫,城市充斥着水泥丛林和柏油的路面,令人压抑的水泥楼鳞次栉比——这是典型的北京城景象。我走了很长一段路,然而路况越来越糟糕。后来走到一处,再朝前看,发现身边都是各式各样人的枯骨和骷髅,有的散落,有的则高高地堆成了山。我心里一阵害怕,心想:“不能再往下走了。再走就是鬼门关,可就回不来了。”我赶紧掉头朝回走。可是掉头之后走了老半天,就是找不到家乡的影子(我出生和童年生活的地方)。我盼着看到自家的院落,而四周却一直是充满死气的环境。直到又走了很久,大约已经离开鬼门关境地,途经一个基督教堂,一处观音显圣。经过这两处地方,我曾停下来犹豫,但终于决定不去皈依,我要继续寻找回家的路。离开观音之后,渐渐地,路上开始有了柳树和通往村庄的街道;而且梦境开始有了一点淡淡的色彩。虽然环境看起来和家乡很相似,但毕竟已是平常人家和平常的道路了。我心里渐渐踏实起来,心想:“照这样,早晚是能回家了。”梦到这里醒了。医生听我说完,也很重视。当我告诉她我的感触时,她对我说:“这个梦很有意义的。国内心理学有一本书,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一个著作,书名就叫做《回家》。“回家是心理学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主题。像你说的,你童年的家庭是特别幸福的。但是你从那么幸福的一个(环境)掉下来,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;再后来自己出来闯荡,又遇到很多新的刺激,包括你工作后连续的这些遭遇——你的这个反应我很理解,你想再重温童年时的那种很幸福的感觉,可是已经不知道哪条路是通往那里了,所以这么多年才会感到困顿。……我想问你,这些天做过回家的这个梦之后,你自己心情怎样?”我:“没有过分的愉快,但是感觉自己更扎实了——比如说用土筑坝,以前虽然把土堆起来,但是不瓷实,这次堆土之后又把它夯一遍,夯瓷实了。我就是这样的感觉,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定了。”接下来我们又讲了一些有关“回家”的事。然后在第19次治疗结束后,我发现“回家”的主题在我心中并没就此结束。接下来的日子,大约该说我一直在继续“回家”的路上吧。大约1周之后,我又做了一个悲伤的梦,再次梦见家人,梦见自己回到了儿时的家。下期预告我做了一个悲伤的梦。我曾经感到委屈,觉得自己受了很多苦,可是家里人却不知道,也不关心我。但在这个梦里,我看到家里那样困苦,看到妈妈为了让家里吃上饭在那儿犯愁,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解脱感;我原谅他们了——从心底原谅他们了。二十余年的心结,就此松动了。
(一)5月15日我带着孩子到高中好友家做客。两位朋友的状态都比较好。看到这个结果,我感到欣慰。我发现朋友们并不都在经历困苦。这两位朋友的工作非常繁重,但是他们对生活充满信心,都有比较明显的能力感。两人的收入比较好,一个年薪在15万以上,另一个年薪在20万以上;工作环境也比较稳定,一个在著名的大医院的重点科室,另一个在著名外企;房子车子几年前已经解决,两人都已结婚,但还没有生孩子的计划。相较之下,我没有好的收入,买不起房,孩子已经在上幼儿园,需要更多的花费和关照,看起来我的境况差很多;但奇怪的是,对比之后我并没有感到沮丧,深思熟虑后,我的答案是,他们的状态给我一个启示,就是“抑郁主要来自于能力感的丧失”——你因为感到无能而陷入抑郁,但实际上,你并不无能;是你错误地低估了自己的能力。 (二)这次治疗比最初计划推迟了一周,原因是我的医生去参加一个心理学国际交流会议。这次会议给她的触动很大。在我讲完自己的事情后,她向我提起了这次会议的收获。医生:“我这次培训,有个德国医生的讲课,我很受触动。在德国,大人教育孩子经常说的一句话是‘请想一想,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你想做什么事情’。而咱们中国,家长们经常对孩子说的是‘你应该怎样做,将来才能成为什么样的人’。这个顺序正好反过来。我发现,我们的孩子做的不是自己,而是一个被设计的‘别人’。所以我们中国人的特点,往往对自己没有一个很稳定的评价;只有将来有了社会角色,比如当官了,这时候这个人才成型;我们几乎没有问过,如果我不是处长、党员,不是经理或者工人,仅仅是我自己,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”医生的话,让我想起几天前参加的初中同学聚会。聚会有十几人,当年我们都是小屁孩,互相叫着名字,叫着外号。可是那天聚会,其中一个同学官运亨通做了当地的副镇长;我发现,凡是在当地生活的同学(超过聚会人数的三分之二),从始至终都在称呼她“黄镇”——即使在同学聚会中,她也是镇长,而不是叫原来名字的那个小女孩了。医生说:“这在国内是个很普遍的问题,可能有我们的文化根源吧。领导要有领导的样子,父母要有父母的样子,工人要有工人的样子,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,但就是没有自己的样子。而且我们的孩子,其实也还在面临同样的处境。”医生告诉我,我内心的脆弱,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,我缺乏一个关于自己独立人格的评价。因为不清晰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所以当遭遇外界的动荡和冲击时,尤其遭遇失败的时候,我就会动摇对自己的信心。而这个问题,其实在国内是很普遍的。谈话结束后,医生给我留下作业,要我回去想一想:“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我要做什么?”老实讲,我喜欢这份作业。但是回到家里,我才发现这个问题有多么复杂。这是心理治疗以来,我遇到的最难的问题。最终,我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答案:(1)我是一个喜爱写作的人。(2)我打算写10部书。我把10部书的书名也一一写在了答案后面。 (三)6月2日,如约第15次治疗。治疗开始后,医生问我这周怎样。我说我很好,我比医生的精神状态还好。刘医生听我说完,忍不住笑了。我把上次的作业交给医生。她看过后问我,“你列出的10部书就是现在的写作计划吗?”我告诉她,其中的几部书2004年就已经着手了,然而直到今天还没有成型,有时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应当坚持下去。要不要坚持写作,这个问题困扰我许多年;甚至在大学毕业的最初几年,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写作。那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去挣钱、买房、买车,然后结婚,让爱人过上有安全感的生活,让父母在晚年能够不再辛辛苦苦地出外谋生。然而结果却接连遭遇公司倒闭;10年的工作经历,我遭遇5家公司倒闭,结果一件事也没做成。至于买房安家,随着房价变态样地疯涨,到2009年我的安家梦已经完全破灭了。每次遇到工作失败,我就会陷入困惑。我觉得自己把最热爱的事业都已经抛弃了,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,为什么还不能收获呢?是不是仍旧不够努力,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把自己的积极性真正调动起来,是不是每一家公司的倒闭都缘于我在其中起到了坏作用?我作学生时老师教育我们,“态度端正才能成功”“兴趣是培养出来的”,我想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吧。所以我越是眷恋写作的时候,内心的自责越严重。我觉得自己态度不端正,不能够表里如一地调动全部的身心去挣钱;钱是我应该热爱的东西,可是我没有调动全部身心去热爱它。亲人朋友一直对我评价比较高,认为我应当是很能挣钱的一个人,否则我这么多年好好学习,这样聪明伶俐,图什么呢?其中有人还对我说,你喜欢写作,我们不反对,但你不应该把钱挣够了,先对得起老婆孩子,然后再琢磨你那点事儿吗?我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,标准并不复杂,我也没理由不那样选择。然而一路走来,我到底没能成为我应当成为的人。因为没有专心致志地奔钱,我对妻子一直感到愧疚,对那些看好我的亲人、朋友感到无法交代。有时候我想,也许我的可恨,并不因为我没挣到钱,而是因为我没有按照大家认可的样子,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捞钱上面。当看好我的人,发现我听到“钱”这个字一点都不兴奋时,那种失望,就像家长看见孩子对着课本打哈欠一样吧,很难不感到懊恼,从而生起一股无名火。 (四)听了我的故事,医生问我:“写作这件事,和挣钱会有冲突吗?”我说:“国内这个环境,自由写作的人普遍挺困难的。我爱人曾经跟我说,她几乎认为在国内搞写作,一定会被饿死。——写作是一个‘不正当’的职业吧。”医生:“我给你举个眼前的例子,就说我在医院从事的心理治疗师这个职业。收入、社会地位,和其他综合医院的医生是没法比的。我的同事出去参加聚会,别人开玩笑会说‘一看你就是从安定医院出来的’;玩笑是没有恶意的,但是看得出来,人们会认为你有点特别。一个人坚持一件事,在物质上、精神上就会承受一些东西。”我:“是。我就觉得我的选择没法对别人交代。”医生:“那么,这次作业你把它写下来,说‘我是一个喜爱写作的人’;而且你说,你是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,最后就归结成这一句话。写下这句话之后,你是什么感受呢?”我:“感觉有点轻松吧。” 医生:“为什么是轻松呢?”我:“因为不敢面对的事情,终于直面了;虽然有压力,但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,也有轻松吧。”医生:“你的答案跟我要求的还有些不同,我看到你把答案精简到这个地步,精简到这么精确的一句话,这是我没想到的,但我认为非常好。你这个回答里面的信心很显著,我想问你这份信心是哪儿来的?”我:“有好多年,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少一个指路的明灯——没有一个有力量的人在前面召唤我,给我指引方向;也没有人能在后面有力地推我一把,帮我下定决心。这一次,好像这个人出现了。”医生:“是谁?”我(笑):“一开始我以为是你。但是后来又想了想,发现是我自己。但是,这种发现是经过你的帮助完成的。就是经过这一段时间,你拨开了我的那些迷惑;这些束缚解脱之后,我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清晰起来了。所以我写下那句话的时候发现,可能一直以来,我并不是在等某个有力量的人来给我指引,而只是在等我自己下定决心,追随我的内心,肯定我自己。“从前好像是个演员,别人给我安排了角色,我应当是什么样的,标准在导演手里,在编剧手里;我花尽心思去演,可人家还是不满意。于是我就自责,然后觉得自己真无能,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和要求。但是心理治疗之后,好像说你把场景一层一层帮我剥开,我才发现其实这一切根本不是戏,我就是我自己。这样的话,问题就变简单了。”下期预告后来我又考虑过一件事,我曾想,其实心理治疗的道理也不复杂;社会上有大量的“心灵鸡汤”和“成功学”,粗略看来,似乎都在讲类似的道理;但为什么在心理医生介入之前,人们没能通过“心灵鸡汤”和“成功学”得到有效的治疗呢?为什么必需医生的参与才发生效果,医生的价值在哪儿呢?我的爱人对心理治疗的疑惑,显然也与此有关;所以她才会奇怪,心理治疗怎么能通过聊聊天,让一个人变化那么大呢?
(一)我家附近的艺术馆正在举办一个系列画展,这一期是颜文樑先生。颜先生的画,给了我莫名的惊喜和巨大触动;尤其那幅《祖国颂》——画面是一轮红日在海面上冉冉升起。我对我的医生说:“颜先生的画,我从里面看到的是一种由衷的快乐。他和别人特别不一样。比如说《祖国颂》,那个太阳从海面升起来,不是那种热烈奔放,而是给你一种明快清晰,就是早晨天空变亮的那几分钟,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清晰了。还有比如《昙花》,好像人们总是关注昙花的转瞬即逝,但是颜先生的昙花特别明朗,给人带来一种饱满、清亮的快乐。之前我还看了刘海粟的作品展,印象很深的是他画的荷花。刘先生的荷花浓墨重彩,有好几幅,都有个共同点,统一是荷花在最后败落前的惨烈怒放的调子。这个和颜先生的比较,太不同了。——所以颜先生给我触动特别大,我后来几乎天天去看,已经看了6次。之后我想,我现在喜欢来治疗,有时候甚至有点盼望,我的心情很像颜先生画作里的那种对晨曦的感动——他的画里的调子,就是黑暗将去,一切在阴影中的生命开始清晰起来的时刻。我想起你对我说,有个作家得了抑郁症之后写了一本关于抑郁症的自传,叫做《旷野无人》。这次我就想到,如果我要把我的体会和康复的经验告诉大家的话,取名就叫‘旷野黎明’——我要把黑暗将去,世界开始变得清晰明朗时的感触告诉人们。我特别希望的是,让和我一样被抑郁症困扰的人知道,当黎明的晨曦来到时,等待你的是怎样的快乐升华!”医生笑着听我说完之后,对我说:“我现在告诉你,在我眼里你的变化。刚才你给我讲颜先生的画展,我感觉到了你自己内心的情绪,你很饱满地表达出来了。以前你会察言观色,谈话的时候或多或少总是有些顾虑和保留,但是刚才的十几分钟,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你,我觉得这个时刻你真的回归到你自己了,不再被禁锢了。”同是这两周里,我的噩梦也突然结束了。虽然方式出乎我的意料,但结果我非常喜欢。伴随着心理上的变化,我的身体也有了很明显地恢复——有几天,我发现自己的脚一整天都是干燥温暖的。此前很多年中,我的手脚总是汗津津的、发凉的。在我每次填写的抑郁症调查问卷中,有一项关于手脚出汗的症状调查,我因此知道,手脚变得干燥温暖,也是抑郁症好转的很重要的指标。 (二)到这一次治疗,我们进入了有关焦虑的主题。医生问我焦虑的状态是否有好转。我说治疗开始后,好转很明显。我以为自己的状态就会这样一路好下去,但是后来又因为孩子的事,出现了反复。那天给孩子洗澡,发现他的包皮下面有垢斑,但是藏在皮肤下,翻不出来,洗不掉。当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,突然就开始焦虑了——我担心是不好的病。下午上网查资料,初步判断是包皮垢,没什么大碍。我和爱人都是医科出身,资料查到这个地步,应当说可以确定没关系了。但我心情仍然很糟。第二天上午爱人单位值班;我带孩子去儿童医院就诊。接诊专家很随意地看了一眼,告诉我这是包皮垢,不必特别处理。听到专家肯定的答复后,我的心情才释然。说到这里,刘医生问我:“因为孩子生病而焦虑的事,你自己怎么看?”我:“我觉得可能每个孩子的爸爸妈妈遇见这样的事,都会焦虑。但是我怀疑自己有些过度,可能比其他人的反应更严重。”医生:“你怎么知道你的程度超出一般人的状况了呢?”我:“家里的亲戚有人觉得我对孩子过于细致了,她们认为没必要。”医生:“其他的事情你也这么细致吗?”我:“可能吧。但是我没这么去想过。只是有些同事曾经说过类似的意思。给我最高评价的是曾经合作过的某公司老总,说我‘可堪托付’。那时候我做主管,后来做经理助理;我的经理就特放心,有时候我做完事情,他连检查也不检查,完全托付给我。但从我自己的角度看,我不过是习惯把事情做得更谨慎周全一点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医生:“就是说,你不觉得你细致,但是别人评价你很细致?”我:“是。”医生:“还有一个,就是焦虑。”我:“这个是我自己的感觉。我怀疑我的焦虑可能过度了。”医生:“你觉得别人会有这种焦虑吗?”我:“我倾向于他们没有这个问题。所以我怀疑,是不是别人都比我心宽,他们总是往好处想,不像我的担心这么多;是不是我的心越来越窄了,搁不下事儿?”医生:“你觉得是什么东西让你的心越来越窄了?”我:“主要是工作之后吧,这些年受了很多挫折,连续换好几家单位;虽然自己很努力地工作,可单位一个接一个倒闭。10年换了7份工作,5家倒闭,每次工作都以失业告终。后来我开始怀疑,是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,所以才遭遇这么多失败的结果。我想,也许是我在工作中没有起到更好的作用吧;如果我的缺点改正了,可能那些糟糕的结果都会是有余地的。再往后,渐渐地就觉得体力精力下降,有点扛不住了。” (三)问到这里,医生把我的作业翻开,拿出纸,开始给我画一张“路线图”。这张图画了3部分内容,或者说3条路线,一个是失败认知,一个是焦虑,还有一个是抱怨。3条路线是3个循环的圆圈,起点和终点都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评价,就是“我是一个失败者”。她对我说:“心理学对这种心理现象是有研究的,专业术语叫做‘选择性关注’。”很快我明白了这张“路线图”的含义——我想要使自己变强,要自己进步,为了达到这个目的,我开始注意失败的教训和自己的缺点。但因为心理过于强烈,我的关注度越来越高;结果越反省就发现失败和缺点越多,多到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应付和改正它们,在图中,这形成了第一个恶性循环。至于焦虑,其实和第一条路线关联着。还是试图要自己变好、变强的动机,所以我拼命地做事,尽最大可能把事情做到完美、周全,以降低发生意外的几率。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意外事件的原因。但因为过度关注环境中的危险因素,结果发现危险无处不在,使我疲于奔命;于是越来越疲惫,感到精力不足,能力感也随之下降。而精力的下降进一步强化了我的焦虑——因为环境中的危险信号仍旧数不胜数,自己的应对能力却在下降;这个恶性循环,令我的焦虑进一步失控。第三条路线关于抱怨。我因为疲惫,近几年频繁地出现抱怨心理。我不是对别人抱怨,而是有时在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怨忿,我觉得生活是个恶作剧,为什么总和我作对。我好不容易刚刚解决一件事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它在别的地方就给我又生一件乱子。我不得不每天跟着它的脚步,疲于应付,不能有一刻喘息。然而每当抱怨心理出现的时候,我却又责备自己:我应该热爱生活,我应该积极面对,我怎么能有这种抱怨的想法呢?如果不能积极面对,而是抱怨,那我不是更没有希望了吗?我不是应该以积极的态度,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吗?我怎么连最起码的积极心态都不能保持了呢?我因此进一步怀疑自己是个失败者了。 (四)医生画完路线图,对我说:“你在作业里说,你更喜欢有计划的生活。我觉得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,你喜欢一切都在掌握之中。”不得不承认,她的评判更准确。我不喜欢突发事件,总想把生活牢牢控制住。医生在画有路线图上的那张纸上,又添了两句话:控制不让那些不好的事发生;事情发生以后,我该怎么办? “这是处理危机的两种不同方式,你使用的是第一种,可以称作“警戒模式”,而我要告诉你的是,警戒不是唯一的可选方式。”医生举了个例子:譬如政府应对自然灾害;比如地震、海啸,你能够控制不让它发生吗?显然,基本上是不可能的。所以,政府应对这种事情就要选择另一条路——制定灾难应急计划,筹划灾难发生后应当怎么办。这与我们个人的生活,道理是一样的。医生继续开导我:“具体讲吧,比如家人生病。你怎么可能做到要家里人一辈子不生病呢?所以更需要注意的倒是,当生病之后,需要到医院治疗时,你有没有相应的准备?比如看病的花费够不够,家里有没有人手可以看护病人,你有没有在医院工作的可以托付的朋友?没有人可以一辈子不生病,重要的是生病之后,我们也有办法应对;这样就可以安心,可以坦然了。”下期预告可能一直以来,我并不是在等某个有力量的人来给我指引,而只是在等我自己下定决心,追随我的内心,肯定我自己。从前我好像是个演员,别人给我安排了角色,我应当是什么样的,标准在导演手里,在编剧手里;我花尽心思去演,可人家还是不满意。于是我就开始自责,然后觉得自己真无能,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和要求。但是接受心理治疗之后,好像是治疗师帮我把场景一层一层剥开,我才发现原来我才是自己生活的主角。这样的话,问题就变简单了。
(一) 夜里我又做噩梦了。噩梦惊醒后,我因为恐惧,把手伸在爱人被子里握着她的胳膊才再次睡去。当时爱人迷迷糊糊醒过来,问我怎么了。我说做噩梦了。她问梦到了什么。我说没什么,明天再说吧。听我说完,医生问:“第二天你和她讲了吗?”我:“没有。”医生:“如果你梦到的是一个有趣的场景,你会对她讲吗?”我:“会。我们梦到好玩的事情,都会说给对方。”医生:“好的梦就对她讲了,不好的,却没有把它表达出来,还是把它隐藏了。”医生说,不少的人,骨子里有一种想法,不允许自己有失败、沮丧的感觉,这种观念在无形中一直支配着我们。所以我们平时愿意把积极的、成功的一面展现给人;而当消极的一面,却会有意无意地把它隐藏了。其实归根结底,是人无法接受自己的缺陷。就像面对残疾的时候,有的人可以接纳自己变成残疾人的现实,然而有的人始终是怨愤不已。这种发生在残疾人身上的心态,在普通人身上是同样存在的。 (二)我们的谈话就此引到了残疾人的方面。这些年来,我曾经注意过几个残疾人。其中一个,是我在1999年见到的。那时我正在某医院实习。有次骑着自行车经过西四的路口时,在一家书店门口见到了那个残疾人。他是一个双下肢小腿截肢的中年男人,蓬头垢面,将双腿捆在一块正方形的木板上,用两手撑地来移动,衣服也是很脏很破——但他身边有一摞一摞叠起很高的纸箱和纸盒子,因为他不是乞丐,他捡废品为生。我第一次见到他,就被他脸上的神情震惊了——当时他正在和另一个人谈笑,他一边整理着自己捡来的废纸,一边和那个人大声说笑;他的声音爽朗,哈哈的笑声简直能穿透几条胡同传到白塔寺去。我当时心头一震,我问自己:“他怎么活得那么开心呢?”而我自己,却一直在怀疑生活,看到的都是不如意的事情。自那以后,每次路过那个路口时,我总要仔细地看看,希望能够看到他。第二个人,是一个卖艺乞讨的青年。他在艺术馆附近的一个过街桥下乞讨了三年。因为我就住在附近,经常见到他。这个小伙子大约20岁,双目失明——早晨,有人把他带到过街桥下,给他一把“马头琴”(组织乞讨的人用破木料和弓弦自制的粗糙简陋的乐器,姑且称之为马头琴吧,因为音色大约靠近马头琴一些)、一个破铝罐。他们把他留在那里乞讨,直到晚上没什么行人了,再把他拉走。这个青年,即使在乞丐当中,也是最底层的。他没有自由,乞讨还要受到组织者的剥削和压迫。当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,他神情麻木地坐在过街桥下,把弓子在弦上拉来拉去,发出嘶嘶的像锯铁管一样的声音。我没想到,半年之后,他竟然拉出整首曲子了;而且他的表情似乎也开朗起来。再后来,将近两年的时候,每次看到他的表情,已经都是在笑了。他没有眼神,然而笑得那么透彻;而且他的琴音越来越深沉婉转——他手里还是那把破烂的自制琴,可是闭上眼睛,你怎能相信这样饱满的音色和旋律,是从盲人乞丐这样的琴弦中发出的呢?每次见到他们,我心底总会翻起一个问题:“他们为什么那么爱生活呢?”人已经落拓到了那样的地步,可是你看他的一个眼神、一句话、一声大笑、一段琴声,我知道他爱生活。而我自己,却总是被负面的东西纠缠着,比如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,还有我自己的无能。医生问我:“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?”我摇摇头,对她说:“大道理谁都会讲。但在心里,我解释不通。”我告诉医生,我曾经有个想法,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双腿,我的生活可能就豁然开朗了。医生笑了,说真是个奇怪的想法。这个想法奇怪吗?但是它自然而然地从我心里生出来,在心里留了好几年。我因为感到这些残疾的人们在精神上一直给我提供着鼓励,所以有些年我常常会给路边的乞丐放一点钱,有时候可能会放上几十元。这些年行骗的乞丐多了起来,很多人都不再施舍了,因此我的行为得不到家人和朋友的理解。其实,在把钱交给他们的时候,我心里存的是感激。 (三)我经过四五次心理治疗后,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。有两次治疗结束之后,我突然想见朋友了,于是电话约了几个人分别见面。此前我一直有意无意把自己关在家里,几乎断绝了和朋友们的一切联系。几人当中,我和**先通了电话。**是我初中好友,交好二十余年,如今他在国内著名的医院做骨科医生。我们通了电话,但因为他的工作太忙,当时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。一周之后,某天早晨我把孩子送幼儿园,刚回到家,突然接到他的电话。他问我是否在家,如果有时间,他想来找我坐一坐。我说没问题。于是一小时左右,他来到我家。上次我俩见面已经是六年前了。那时候我们刚工作不几年,他的样子学者气十足,戴着眼镜,很有医生范儿。然而今天见面,我心里吃了一惊——整个人都变了;人胖了,然而脸色灰暗,脸上都是疲惫的神情;站在我的小屋里,他一分钟也坐不住,在床边走来走去,后来便站在窗口,远远看着窗外。我问他是不是刚下夜班。他说不是:“昨天上午10点到夜里10点的急诊值班,今天休息。但是特别累。昨天看了一天的病人。晚上回家洗洗就睡了,一睡觉就开始做梦,梦到自己还是在急诊接诊,不停地看病人......到早晨5点就醒了。后来我想别睡了,睡着了还得接着给人看病,所以就给你打电话,想找你坐一会儿。”见他心情这么烦躁,我说咱们出去吧,别在小屋里窝着了。于是我俩去家对面的一个咖啡厅,捡个靠窗的座位,空间显得宽绰一点,他才渐渐安静下来。说起这些年的经历,**颇多感慨。当年他从北大医学部毕业,进了全国最著名的医院。那几年积极要求进步,给自己定下一个标准,“不许受到领导的一句批评”。——听到**对自己的要求,我第一反应是,这样的标准根本不可能实现,这也太变态了!我问他:“要是领导今天早晨心情不好,见谁就批评谁,你把工作做得再好也没用啊,还是得挨批啊!”他笑笑,说当年要求进步,心气儿特别高,哪儿考虑那么多。不过这两年,他的心态变了。因为他发现自己拼了命地上进,结果不过是所有人的老路,渐渐地,上进的心已经淡了。接着又跟我说起同事当中如他当年一样积极要求进步,正在当红的人。说有次出去开会,两人分在宾馆同一个房间。晚上休息的时候,那人问他:“你平时有心绞痛的症状吗?”**回答说偶尔有。那人一脸苦闷,对他说:“我现在每天都有心绞痛的症状,有时候一天好几次。我都快受不了了。”我问**,那个同事多大年纪。他回答说:“比咱们大一点儿,不到40岁。”我俩在咖啡厅聊了4个多小时,**感慨自己真的是把命都交给医院了。虽然现在不像当初那样苛刻地要求自己了,然而国内医院这样的工作压力,真的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。我说今早看见你第一眼,吓了我一跳,你说的这个情况,我看见你的状态就明白了。 (四)我把这些事讲给我的医生听。医生听过之后问我:“你看到朋友的这些事,你有什么感觉?”我说:“我不喜欢看到这些。我愿意看到他们都好好的,而且我一直觉得可能只有我自己不好,其他人应当是每天阳光灿烂地上班,然后工作、生活、娱乐,我一直觉得他们是这样的。这些天看到他们,发现他们不是那样,我不喜欢这个结果。”医生又问:“那么你刚才说的那些残疾人和乞丐呢?”我:“其实我一直在奇怪,为什么两种人的反差那么大,我们究竟怎么了?像我的这些朋友,应当归入中产阶级吧,应当是日子很好的;那些残疾人和乞丐,是社会最底层的人,那么困苦;可是你听他们的笑声,再看我的朋友脸上那种苦闷,这个反差太大了。”医生:“所以你就觉得,如果有一天你残疾了,可能你的生活反倒豁然开朗了?”我:“是。”医生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当你双腿还在的时候,不能像他们那样快乐地生活呢?”下期预告我的心情很像颜先生画作里的那种对晨曦的感动——他的画里的调子,就是黑暗将去,一切在阴影中的生命开始清晰起来的时刻。我想起你对我说,有个作家得了抑郁症之后写了一本关于抑郁症的自传,叫做《旷野无人》。这次我就想到,如果我要把我的体会和康复的经验告诉大家的话,我的经验绝不是‘旷野无人’;我要告诉大家的是‘旷野黎明’——我要把黑暗将去,世界开始变得清晰明朗时的感触告诉人们。我特别希望的是,让和我一样被抑郁症困扰的人知道,当黎明的晨曦来到时,等待你的是怎样的快乐升华!
在上一次治疗中,医生围绕我的14条“金标准”,做了深刻的剖析,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有那么多“必须”和“应该”。这些绝对化的字眼就如一个紧箍咒,让我的生活变得了无生机。4月19日,是我的第10次治疗。到这次,治疗已经进行到了一半,因此医生说这将是一个阶段性的小结。我还在继续尝试那种更率直一些的沟通方式。感觉上也有了进一步的变化,就是在家的时候,觉得好像比从前自在一点了。从前我在家,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儿,很不自在。其实我的岳父岳母人比较简单,也好相处。但是我总有一点寄人篱下的那种心理。我就觉得,从我岳母的角度来看,显然我不是好女婿的人选——没房、没车、人不帅、挣钱又少,结婚好几年了,仍然看不出有一点出头之日的希望。虽然岳母没有直接对我说过什么,但是那种一看见我就笑不起来的表情,我能明白。平心而论,寄住在岳父岳母家里,像我这样不成功的糟糕女婿,我的心态和做事方式,怎么可能坦然呢?可是后来到了7月份的时候,7月18日的早晨,起床后我来到老人的屋里;岳母和孩子还在睡着,岳父坐在餐桌对面吃早饭。我坐在另一侧,看着床上儿子睡得正香,旁边是岳母,一瞬间突然生出一种感觉“这不是我的妈妈么”。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很亲切。我们老老小小因为缘分,因为感情,聚到了一起生活:不是为了利益,不是为了投机;顺利了,一起过;困难了,也还是一起过,这才是一家人啊。我和岳母之间,恐怕最主要的不是老人对我的不满意,而是我的距离感形成了隔膜吧。老人常说“女婿是半个儿”,这半个儿子,你率性一些,就会亲如父子,而你拘谨一些,就会如陌生人般生疏客套——我们的能动性,在这里其实有很重要的作用呢。而这种认识,大约就是治疗进行到半程的时候,我通过那些沟通的改善得到的。所以在半程小结的时候,我告诉医生,我现在在家里,似乎比从前更自在一些了。医生得到这个反馈,说她感到很欣慰。 (二)接下来医生问我:“除了你刚才说的在家里的感觉,我很想听一下,还有别的什么变化,尤其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触?”我:“不好的感受么,最近两周倒是有个变化,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。最近两周,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……或者不算噩梦吧,只是不好的梦。有的有一点恐怖的意味,有的是我不喜欢的事情,或者不喜欢的人。这样的梦从前也会做,但是像这两周这么集中,连续做这种梦,还没有过。比如清明前,梦见我姥爷——他已经去世二十年了,二十年里几乎从没梦见过他。可是清明前,突然梦见他请我和别人吃饭,有很多人,而且有人有鬼;这种人鬼杂处,就觉得气氛特别不好。然后上周又梦见鬼怪,气氛已经有点恐怖了;还有梦见考试,考题我都不会做,坐我旁边的人也是我不喜欢的人——我在生活中不喜欢的人不多,总共不过四五个,可是这几天他们集中出现在我的梦里;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我宁可永远想不起他们才好。”医生:“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件事?”我:“我不知道,我没有一点头绪。”医生:“如果我也不知道呢?”我:“也没什么吧。反正都是偶然的事情,而且只是(梦境)气氛不好,不算多严重。如果你也不知道,那就搁下得了,稍微带来一点不愉快,我觉得也无所谓。总的来说,我对治疗的感觉挺好的,变化那么多,全都是我喜欢的、好的改变。”医生:“我听你讲了这么多,能感受到治疗以来你发生了挺大的改变。你以往的生活如果是一潭水,经过你的调理,它表面上已经平平静静波澜不起了;可是经过心理治疗,就像扔进一块大石头,把水搅起来了。我从你的梦里能够感受到你在治疗中产生的不愉快和苦恼。就像我们之前说的,治疗不都是一帆风顺积极快乐的,也会产生苦恼和不愉快。至于说你的梦,清明节的那个梦倒是容易理解,可能就是到清明节了,人们都在说扫墓的事,受到环境影响了吧。”我:“清明节那个梦,也许原因确实是您说的那样吧。那两天我确实在计划清明节的事,我打算回家去,到我奶奶的坟上,去给她磕个头。我想告诉奶奶,以前这么多年我不回来,不是我把她忘了;今天我要回来给她磕个头,以后我年年回来给她磕头;我想告诉她,我心里有她,一直都在记着她。——我挺伤感的,可能和当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有关吧。后来好多年,我特别内疚,奶奶和我那么好,我怎么能一声都没有哭呢?但那个时候,就那样发生了,就是六年级之后我给自己规定我一辈子不许哭,结果在奶奶去世的时候,我越伤心,眼泪却越是掉不下来。”医生:“你有没有发现,其实你在经历一个回归的过程,回归我们的真性情,所以这是个好事。你的变化很大,很多方面都有变化,从我的角度看,其中最显著的一个,是情感体验比以前丰富了。以前可能是好恶不形于色,冷静客观地应对着一切事;可是在心理治疗当中,包括你做笔记和做作业的时候,就联想到和感受到了很多带有丰富情感体验的人和事。”关于近几周连续有不愉快的梦,医生说是个好事。乍一听,我没太明了其中的含义。后来回家整理录音的时候,对着笔记又看几次,又结合之后医生的一些话,才渐渐明白了她全部的意思。 (三)做完阶段小结,我们又拿出我的14条“金标准”。就是我在上一篇说到的,我们把其中第10条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。我的尝试因此更进了一步。医生:“你最初定的说法是‘必须明确掌握自己的缺点’。但是谁能全部掌握自己的缺点呢?这一条是不是过分苛刻了?”我:“我一直在努力了解自己的缺点,然后改正。这个道理应当没有错吧?”医生:“这个道理没错,我的问题是,如果直到最后,你也没能彻底弄清楚自己,你能接受吗?”我:“这是没办法的事,不接受也得接受吧。”医生:“‘接受’两个字非常有价值啊。你能说出‘接受’,我觉得非常好。”我:“为什么?”医生:“咱们回到这两周的噩梦。你说你在梦里面会体验到恐惧、沮丧的情绪,我想问问你,你怎么看待你在梦中的沮丧情绪?”我:“我不知道。这和我以前做梦完全不一样,以前我在梦里都是特别能干。比如说梦见飞,我就能飞得特别自如,又快又稳,想怎么飞就怎么飞,从来没有使不上劲或者飞不好的情况;梦见和人打仗或者别的事,也都特别能干,处理得非常利索,非常好。所以我也糊涂了,为什么治疗到这个时候,开始连续做这样的梦了?就是里面那种沮丧、无力的感觉,特别明显。”医生:“你说你不知道‘接受’两个字为什么有价值。刚才我们说过,你的这段时间一个很大的变化,是进入了一个回归的过程,回归我们的真性情。这段时间的梦,是和这个回归有关的。我的感觉是,这些噩梦在反映一件事,就是你正在重新面对、认识一个不完全的自我,一个有缺陷的自我,而你在试着接纳他。”医生的道理说起来并不复杂,然而当我听她说“人往往不爱自己,不接受自己,甚至敌视和排斥自己”的时候,多少还是有一点惊讶。尤其当她使我意识到,这些事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时候,我有了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。 (四)多数人都愿意自己完美,愿意自己强大,然而实际情况是,每个人都不可能完美;人在这个时候,面对自己的真实情况,就会不容易接受。人会排斥自己,像我这样对自己有苛求的人,甚至会有意和无意地惩罚自己。实际上,我们应当学会正视这件事,要明白“我是不完美的”。懂得这件事,不再为自己懊恼,更不要对抗自己,而应当爱自己,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。今天医生告诉我,我在很多方面不爱自己,这让我内心受到很大震动。“爱自己,悦纳自己”——虽然在很多年前已经见过这些话,脑子里也有这样的道理,而当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,掺杂了情绪和欲念,还有多年养成的习惯和性格,结果就成了嘴上明白,心里糊涂。我经过一段高密度的心理治疗,经过一个逐步递进的行为改变,才打开心门,准备接纳自己,而且是通过无意识的梦境来反映的。“为什么你被噩梦困扰这件事,过去了两周多你才告诉我呢?”医生问我。 我听不明白:为什么医生会对这个时机感兴趣。经过医生的解释之后,我才了然——我的这个变化,对她来说,是可以考量我的治疗进度的。当她得到一个明确的信号,说明我已经准备在心里接纳自己了,已经准备不再敌视自己了,从这一刻起,我的治疗的性质也要发生变化了吧。下期预告噩梦惊醒后,我因为恐惧,把手伸在爱人的被子里,握着她的胳膊才再次睡去。当时爱人迷迷糊糊醒过来,问我怎么了。我说做噩梦了。她问梦到了什么。我说没什么,明天再说吧。听我说完,医生问:“第二天你和她讲了吗?”我回答:“没有。”
4月14日,按照预约,我去第9次治疗。这次治疗的主题当然还是我的14条。医生问我:“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搞笑?”我:“我当时也没想到别的,就是觉得特荒谬。我觉得我是在看一个陌生人,觉得自己陌生——虽然后来想想,这就是我;但那种陌生、荒谬的感觉还是特明显。然后吧,上次治疗是我第一次感到轻松,以前的治疗我可能感到意外,感到有收获,但都是很严肃的,甚至有点压力,可是上次不一样,上次是由衷的感到轻松。”医生:“我把你的14条很认真地看了一遍,发现有个特点:1、2、3、4、5都是‘不许’,还有个第8条,是‘不’;然后6、7,9~14,都是‘必须’。不知道你注意到了吗?”我:“没有。”医生:“那么你现在来看一下,我想知道你看到这些词,有什么感觉?”其实对这些字眼,在上次治疗中落笔的时候,我已经隐隐约约有一些特别的感触了。我想了想,对医生说道:“其实上一次我就有个感觉,我觉得我不喜欢这些否定的词语。但是后来觉得,要准确表达的话,只能用‘不许’这个词,没有别的办法,所以落笔的时候还是那样写了。”医生:“你看,一种是‘不许’,一种是‘必须’。这些规则和标准都是非常绝对化的标准,没有任何商量和回旋的余地。我有个困惑,如果在你日常的生活中执行时万一做不到,怎么办呢?”她又触到了我的痛处。我只好坦白地讲:“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做到那么好。”医生:“所以你那样的痛苦。甚至连自己在20多年的时间里哭过几次,都记得那样清楚。一般人说哭,哭就哭了呗,能算什么;可是你不行,这种事对你的意味就更深刻。”我:“你的意思是我在审判我自己,是吗?发现我总是不达标,甚至违反我的标准,所以才痛苦?”医生给我一个示意,看来她的意味是这样的。然后她接着问道:“我还有个问题:你把这14条写了下来,你对这些标准有什么评价?”我:“老实说,当时写下来的时候,还有后来几天我又看到,其实我一直还觉得这是个好标准。”医生:“既然是个好标准,为什么又觉得搞笑呢?”我:“应该说这是一个不现实的标准吧。……可是我上初中的时候,有一年我考了全校第一。那时候别人给自己定标准,都是前五名、前十名、考优秀什么的,但我那次给自己定标准就是我要每科都考满分。你看也不现实吧,但结果特别好,我考了全校第一;下一次考试的时候,我坐在了300来个考生的第一排第一张椅子上。所以后来我一直有个观念,就是标准要高,如果你不定特别高的标准,那你连一般的好也做不到。所以你说它不现实吗?但结果很现实。”医生:“你说的这个有一定道理。如果我们给自己定一个比较高的标准,容易激发我们内心的动力,可能会做得更好。一次,两次,我们都有可能实现,但是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每次都能实现自己定的高标准呢?”我:“绝大多数都没有实现。”医生:“说实话,你的高标准让我有些担心。我有个比喻,你来听一下。说有一个葡萄架,长得很高,人们都在下面跳着去够那个葡萄。你比别人跳得都高,但还是没能够到。你会有什么感觉?”我:“我觉得肯定是自己的方法有问题。”医生:“可是有好多人呢,大家都没有吃到。”我:“别人没吃到那是他们的事,但是我不能接受我自己没够到。我肯定有问题,也许不应该用跳的方式,我应该改成别的办法,去够到它。”医生:“怎样才能把葡萄够到,先不讨论。我很关心一点,就是够不到葡萄的那个时刻,你的感受会是什么?”我沉默了一会儿,但不是为了揣摩医生的心思,而是因为那种感觉一直在我心里:“……感觉失败。而且我感到困惑,觉得我那么尽力地想办法,换各种方式,不停地学习,不停地改变自己,调整自己,可是结果为什么还是不行?”在反省和自律方面,我曾经做过非常刻苦的尝试。比如说要求自己勤奋。因为发现总是实现不了,就觉得可能是方法不对,于是有两年我改变方式,试着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入手;要求自己在生活细节上每天必须勤奋,不管多困多累,每天必须洗袜子、把床铺收拾好、个人卫生收拾好、眼里看见的活儿立刻把它处理掉;还有每天正常的工作结束之后,不管有没有想法,不管多累,每天必须做三千字的哲学笔记,每天必须写日记,等等。其中有些习惯到现在还保留着,比如我的衣服,即使是脏衣服,也一定是叠放整齐的,像洗净的衣服那样整整齐齐码在一边。就这样要求自己从一点一滴做起。我想这样总该可以了吧。可是结果,每天能写多少东西,还是老样子,勤奋并没有在工作中体现出效果。再后来,我的心理开始变得越来越急迫,然后就是失败感、自责,还有无能的感觉都来了。那种无能感非常可怕,他不是感到累的痛苦,而是后来你下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,越使劲就越挤不出来;每天好不容易完成了给自己规定的任务,可是返回头一看——写得不行,然后只能一字不剩地全部删掉;睡觉前回想一下,就发现今天仍然一无所成。那种挫败、无奈、无助——我不知该怎样形容。医生:“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需要调整的是你的目标?”我:“你的意思其实我听懂了。可是老实讲,我在感情上没法接受。我不敢动它。我把它定得那么坚决,结果还做不好呢,万一降低标准,我不是更没希望了吗?”医生:“我觉得咱们有个误会——不需要把标准否掉;绝大部分不会变,我们要尝试的调整非常小,只是个别字做个调整,比如只是把‘不许’和‘必须’改一下。你觉得呢?”我:“可是‘不许’和‘必须’才是核心啊!”医生:“我们试一下,好不好?换一个中间一点的词汇,性质不变,只在程度上稍微宽一点,一个有点调控空间的词汇。可以吗?”一个小小的尝试,没理由反对吧。于是按照她的意思,我把14条又仔细看一遍,然后指给她:“那就第3条和第12条吧。可是我怎么改?”医生:“改一个你自己曾经说过的说法。你不是说你认为‘誓言的意义就是一个人决定从发誓的一刻开始,他将尽最大努力去那样做’吗?就用这种方式,好不好?”我很犹豫,但最后还是决定试一下。我:“我试一下。但是这个风险太大了。”医生:“咱们先看一看好吧。你用笔写下来。”我:“好吧。”我按照医生的办法,用笔把这两句话写在了纸上。其中第一个,我把“不许感情用事”改成了“我尽最大努力不感情用事,如果感情用事了,我也能接受”;另一个,把“必须勤奋”改成了“我尽最大努力做到勤奋,如果偶尔不勤奋,我也能接受”。写完之后,我拿起来又看了看。忽然发现,脑子里想的,如果将它写在纸上,似乎感受也有些不同了。医生刚刚建议我修改的时候,我在感情上真的很难接受;为了要不要修改,我和医生来来回回谈了将近15分钟。然而当我把它写下来再看时,似乎已经没那么难以接受了,也没有那么不舒服了。这一次的治疗,就结束在了我把标准修改,写在纸上。然后我离开医院,像往常一样往车站走,准备回家。但是当走到一半路程时,我突然改了主意。我没有往回家的方向去,反而转头去了中关村。而且,我没有像历次一样,结束治疗立刻把录音重听一遍——这一次我把录音用的mp3装进包里,没再动它。我没想到几分钟前才刚修改的标准,竟然立刻对我起了作用。我转头去中关村,去到汉王和SONY专柜咨询电纸书的价格和性能——我想要买一部电纸书已经很久了,但是左右权衡,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东西,但客观讲真的没有必要,所以一直没有当真去柜台咨询和看货。可是今天,离开医院之后我突然把想法变了,“偶尔感情用事,我也能接受”——买一部喜欢但不必要的电纸书,也许可以归入此类吧。我兴冲冲地往中关村去,当我快到汉王专柜的时候,刚好爱人打过电话来。她问我治疗怎样,问我在哪儿。我告诉她,我正在中关村,要去买电纸书。电话讲了几句,然后就挂了。但当晚上回家后,爱人告诉我,今天的电话让她特别高兴。因为她从电话里听出一种感觉,她说我“从来没有那样兴奋过”;她说她完全能够从电话里感觉到我的兴奋,而在她印象里,这么多年来,我还从未对任何一件事那样兴奋过。第9次治疗无疑又是一个惊喜。我们没有就此打住,在接下来的治疗中,我们更进一步做了一些尝试。第10次治疗中,医生问我能不能再选一条,做一个改变。既然有了上次的经验,我便没有更多犹豫。我看一遍14条的列表,然后选定了第10条,原写的是“必须明确掌握自己的缺点”。我拿起笔来,嘴里念叨着:“我尽量地……”但是又觉得“尽量地”三个字也不合适。所以我停了一下。最后改为“我希望更多地知道我自己的缺点是哪些,但如果有些被忽略了,我也能接受”。没想到我写完之后,医生在我对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——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。医生:“你刚才说‘我要尽最大努力’,我就觉得妈呀,这怎么行呢。但是你后面这个表达就特别理性,特别恰当了。你想,我们每个人能弄清楚,能全面掌握自己的缺点吗?想要知道自己的缺点有哪些,这个愿望是对的,但这是不能刻意去做的。”我:“我懂了。不但搞不清楚有哪些缺点,而且会因为太努力,主观地把一些不是缺点也当成缺点,给弄乱了。”医生:“对啊!所以,如果‘尽最大努力’是用来搜查自己的缺点,这比尽量要勤奋还不一样,这个就太可怕了。”下期预告我:“不好的感受么,最近两周倒是有个变化,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。最近两周,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……”医生:“我听你讲了这么多,可见你的变化是挺大的。好像说,你以往的生活是一潭水,经过你的调理,它已经平平静静波澜不起了;可是经过心理治疗,就像扔进一块大石头,把水搅起来了。”
第6次治疗结束后,医生没有特别给我留作业,只是要我回家后继续体会本次治疗的主题。此外,前几次要求我注意的和人沟通的事情,每天继续留意,慢慢地将它转化成我习惯化的沟通模式。治疗后的第4天,我带着孩子玩耍
当死亡靠近,请你说不(四)文/图南 (一) 两天后,我带着笔记去迎接第5次治疗。因为上次开始我们有了录音,所以去医院的路上,我把上一次的录音拿出来,再听了一遍。后来几乎每一次,我都会在治疗结束后立刻把刚刚的录音温习一遍;回家做作业和笔记的时候,再听一遍;下次治疗前,去医院的路上再听一遍。因此,我的治疗录音一般都会听到3遍以上。这种方式让我感觉非常受益,能够激发我对治疗的认知,也促进我借助医生的思路理解和反思自己的过往。所以,我特别建议正在接受心理咨询的朋友,如果可能的话,你应当请求医生准许你录音;如果有了录音,那么最好在治疗期间多听几遍,咂一咂里面的滋味。我把上次作业汇报给刘医生之后,医生合上手里的治疗笔记,然后对我说:“每次和人对话,你要先去看看别人,要去察言观色,去揣摩别人的心思;揣摩我的那句话别人会不会爱听,会不会舒服。这个时候,你有没有关注自己的需要,关注自己的感受呢?”我:“没有。”医生:“就是说,首先是满足了别人,别人高兴了,你也就高兴了。但是你自己的那些感受呢?就被搁置在一边了。”我笑了。因为我没想到今天一开始,她就会给我解释这个道理。原来我自己意外的发现,在医生那里是早就注意到了的。然后我们又谈到,爱人在这两年里好多次对我说:“我觉得和你都没话说了。”我每次都奇怪,问她:“咱俩说话还少吗?每天说那么多话,怎么会觉得没话说了?”医生听完后,给我一个很简明的解释:我们每天说很多话,比如今天晚饭吃什么了,明天谁去送孩子上学,等等。但这些对话,医生称之为事务性沟通,她说里面缺少一样东西——我的感情。所以再多的对话,也不能触动我俩的心灵。因此,虽然每天我和爱人说很多话,但爱人还是感到和我越来越疏远,觉得和我“没话说了”。后来我想,相恋的人在结婚之后日渐淡漠,大约就是这样发生的吧。我的方式,损失了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一种交流——情感的沟通。人的话语里,还有语言之外的一些东西,是你内心的快乐、痛苦、愤怒、悲伤;你没有说出来,但是对方一定在言语之外能够感受到,而我,每一次都刻意地把这部分压抑回避了。其实这样的做法,损害了交流的情感部分;而其中最受伤的正是我自己,我因此丢失了感受自己情绪的能力。所以,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作业,不仅使我在周六那一刻,再次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欣喜之情;而且影响到第二天,我都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。第二天散步的路上,我陪着爱人和孩子,在玩的时候,就觉得我当时的那种快乐,那么踏实!从前我也逗孩子,也和爱人闹着玩,但是我自己心里老有一点游离,而不是整个人沉浸在那个快乐的环境里。但这次作业之后不一样了,我觉得自己又回来了一点儿。收到这个效果,真令我兴奋! (二)接下来,大约还有半小时的时间,我们仍旧谈着关于沟通的问题,其间医生给我布置了这次治疗后的作业。医生:“上次你已经和你爱人说过了让你愉快的感受。那么这次我想,有没有可能,我们找到一个机会,如果遇到一些让你感到不愉快的感受,尝试着去和别人交流一下。不一定是非常非常的不愉快,只要是那种让你情绪有一点点波动,有些不很好的感受就可以;我们尝试着和别人交流一下这种不好的感受。你觉得可行吗?”我有些犹豫,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作业。而且不知是我运气好,还是经过医生提醒,我开始注意到了以往忽略的事情,总之,似乎老天特意安排的一样,跟作业有关的事情,总是很及时地在治疗后就出现了。3月30日,就是第5次治疗当天。爱人下班后问我治疗怎样。我对她简单讲了讲。后来她说:“看来医生确实认为你有问题。”我问她:“医生认为我有什么问题?”她解释了几句,大概意思是“医生确实认为你有精神疾病”。她的话引起我一丝不快,我感到她在歧视我,但我没有立即告诉她。医生给我布置这个作业,说即使很轻微的不快也可以说出来,但我犹豫之后,仍然决定不说。第二天早晨整理治疗录音时,我又想到这件事。我发现之所以没有当即对她表达我的感受,还是习惯使然。我从来只是沉默或将情绪掩饰起来,我不乐意把自己不好的感受表达给别人。在整理录音的时候,我终于下定决心,要在今晚向她直说我的不高兴,但也是那一刻开始,我的心情更加变坏了。我越坚定要向她表白,心里就越感觉别扭。我没有特别的理由反对自己将做的事情,但我显然感到不习惯,因此心里极不舒服。恰好这两天我的胃不太好,于是胃部症状也加重了。夜里等到爱人上床,躺下了,关掉床头灯,我对她说:“你转过来,我有句话对你说。”爱人说:“你说吧。”我对她说:“医生要我把自己的不愉快也讲出来。你昨天对我说‘看来医生确实认为你的精神上有问题’。我听了之后心里不高兴——不过不太严重,只是很轻微的不高兴。因为我觉得你把我当一个精神病人看待,你在歧视我。”爱人听我解释之后,对我说对不起,说她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。然后她说:“你从来都不表达,人家就会认为你不在乎。你听了不高兴的话之后,不表现出不高兴,有时候还笑哈哈的,别人当然认为你不在乎,所以下次还会那样说。你看彤彤(她的外甥女,今年12岁),不高兴的话立刻就生气,说哭就哭,马上就流眼泪发脾气,这样才是对的。”说完这些,这件事差不多便结束了。爱人白天工作很辛苦,很快就睡着了。我完成了作业,但这一次不像表达愉快感受那样令我欣喜。对爱人说完之后,我感到更不舒服了,心口有一块东西硌在那里,硌着我的心,我把手捂在胸口,等着它慢慢缓解,就这样躺着,直到睡前还在感到心口硌棱。 (三)第6次治疗时,我告诉医生,当我向爱人表达自己的不愉快的感受后,过了大约十二个小时依然有一种特别别扭、不舒服的感觉。医生:“你怎么看待这两次情绪表达后的差异?”我:“我真没想到心里会有那么……”医生:“拧巴。”我:“对。”医生:“咱们先说你表达愉快这件事吧。其实这就是你的习惯,你已经习惯了带给别人快乐。那天的不同,不过就是告诉别人,你自己也感到快乐——在原来的程度上,又加了那么一点。但是表达不愉快的这次呢,不一样了,跟你以往的表达方式,以往的做事风格,完全是拧巴的。你这么一个习惯于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,竟然告诉别人,你让我不愉快了。对你来说,其实是一个挺大的挑战。”我:“是。”医生:“那么你觉得,别人带给你不愉快,然后你把这个告诉别人,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?”我:“意味着什么?……意味着,我必须直接面对我的不愉快或愤怒吧。”医生:“直面?”我:“是,意味着我必须直面它。”医生:“这样又会怎样呢?”我:“我解决不了它。”医生:“所以你通常采用了掩耳盗铃的方式?”我:“也许吧。我没有能够解决不愉快的手段和方法。勇气呀什么的,这些素质我都有;怎样处理人际关系,化解矛盾,我也行;但是解决自己的感情,我不会——我无从下手。”医生:“那如果你真的是没有这种解决不愉快的能力,这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?”我:“失败吧。不是失败还能是什么?”医生:“你是不是会有接受不了自己有不愉快的时候?”我:“对。我接受不了。我希望自己永远是那种心情特别平静,头脑非常清醒;沉着冷静地面对一切,然后解决问题。所以不光是对坏事情,即使是高兴的事情,我都不会特别激烈;就像那种兴奋啦,手舞足蹈啦,我从来也没有过,否则我可能无法原谅自己。”医生:“为什么会无法原谅自己呢?”我:“因为不清醒,不平静,很容易导致失败吧。就像人们常说的,这些都是人性的弱点,所以我不愿意接受。”医生:“所以只要是那些对自己消极的,你都很排斥。”我:“对。”医生: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一直在向前看,一直在努力地让自己变强;但是想没想过,变强之前我们是什么样的?”我:“什么样的?”医生:“变强之前,我们是从弱的方向上来的,我们的根在那儿。“我们总是在朝前冲,就像你自己说的,这么多年来,不停地在反省自己、改变自己、调整自己,但你有没有注意到,那些都是一个方向,是朝前的方向,是让自己变得更强——从‘强’变到‘更强’。但是忽略了,我们其实还有弱的一面。很正常呀,我们都是从弱的那边来的,骨子里当然还有弱的东西。为什么要隐藏,要回避呢?”我突然意识到,有强悍,也有脆弱,这才是人。她问得对啊,为什么要回避呢?两次治疗,一次意外之喜,一次意外之痛,但不论快乐还是痛苦,我都从心底感谢我的医生——是她,帮助我压抑多年的心灵,找回了快乐与哀伤。下期预告就像珍珠一样,外面看起来光滑,特别好看,可是最核心的地方,其实是一个创伤。那个异物刚进去的时候,刺痛那个蚌,然后它就一层一层地修补、包裹它。当我们欣赏如此漂亮的一颗大珍珠时,却忘记了它其实源自一个创伤。我们的治疗,就像是剥洋葱。上次感到不舒服,是因为我们快要触及到包裹在深层的那个使我痛苦的东西了,已经在接近内核了,越触及到里面深层的东西,这种揭开伤疤的痛苦就会越明显。我特别地使用‘程度’这个词,意思是,我们已经把洋葱剥开到了这一层。
当死亡靠近,请你说不(三) (一) 上次治疗,刘医生给我留下一项作业,要我查阅和了解关于“BECK认知行为治疗”的基本知识,做一些了解。 BECK认知行为治疗的资料中,有对抑郁症患者常见症状的描述,并且进行了归纳和分类。在查资料时,我逐一阅读了各个条目,对照自己,结果令我震惊,没想到自己竟然是那样典型。其中最令我惊讶的一项,是这么说的: 以下是抑郁症患者常见的八种心态 ①我应该待人和气,不伤害别人的感情。 ②我应该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。 ③我应该自信,并能解决每一个问题。 ④我应该不知疲倦,保持旺盛的精力。 ⑤我应该心绪平稳,永远控制好自己的情绪。 ⑥我应该能预测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任何事情。 ⑦我应该沉着应付任何挑战。 ⑧我应该理解和体谅别人。 毫无疑问,这就是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身上抠出来的。 隔天,我带着自己的作业,开始了第4次治疗。这一次,我们的谈话不再散漫无序;所有的谈话,几乎都围绕着“沟通”这个问题。当这次治疗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的时候,治疗师问我:“我想听听你对前几次治疗的感受。” 我说:“我觉得治疗师不关心我。(笑)……但是后来又想,心理治疗师可能和别的医生不一样。别的医生给人看病,你把患者当个人,他就是个人;你要把他当成个机器,那就是个机器,你就是给机器做维修,不会牵扯自己的感情。所以心理治疗师比较特殊吧。如果心理治疗师对每个病人都特别关注,恐怕做一年就给累死了。” 治疗师说:“我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感受,也许心理治疗师和你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。治疗师的一只脚在治疗室里,真诚地关注来访者,感同身受你的痛苦,但是另一只脚在治疗室外,理性客观地来观察治疗室内发生的一切。心理治疗做的主要是沟通交流的过程——在这个过程中会带给你一些新的感触,这些感触就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变化。所以最开始你在治疗中感受到的不愉快,并非是件坏事,也许倒是一个好事。经历了这些不愉快,今天我们才有机会来谈到这些。我那天听你漫无边际不停地说你自己的经历,我的昏昏欲睡,其实也是一种不愉快。我把它用言语表达出来,反馈给你;同样的,你也把你的真实感受说出来,反馈给我。这个沟通的目的就达到了,它有助于我们去建立平等、真诚、有效的合作关系。所以,不要隐瞒你真实的感受。” 治疗结束后,在回顾治疗过程时我的作业是这样写的: 多年来我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感受。治疗师向我解释,这种压抑造成了我的负性情绪像垃圾一样堆积在心里,越积累越严重。本次谈话基本上都围绕沟通的问题。从我和治疗师之间的沟通开始,她引导我,将对方的言语和行为使自己造成的愉快和不愉快坦白地告诉对方。我这样做,她也这样做,使我熟悉这种沟通方式,并细细体会它。 治疗师让我体会和尝试的这种沟通方式,我感到陌生,但我喜欢。尝试的过程也令我愉快。虽然从前我也要求自己和别人用类似的方式交流,但那些谈话在我看来并不真实,因为我是刻意地,并没有真的打开心扉。 (二) 对照治疗师的说法,我来看自己,发现我面对自己的方式其实特单调:无论好与坏,就只有压抑;我把一切情绪压抑下去,然后再独自慢慢消化。人们看到我阳光的一面,看到我冷静、有力的一面,但却不知道,我独自一人的时候,我要默默地在心里消化那么多的东西。人们总说你要是觉得累,觉得委屈,你就哭,哭出来就好了。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哭。上小学六年级时,我曾经被一个老师羞辱过,从此之后,我特别明确地告诉自己,我必须特别坚强,我以后绝不能再受这种屈辱;而且我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,我这辈子再也不哭了。 治疗师问我:“那你做到了吗?” 我:“没有,做不到。但是从那以后,到现在22年了,22年里面我只哭过6次。” 治疗师:“这种把痛苦压在心里的感觉舒服吗?” 我:“不舒服,很痛苦。” 治疗师:“那你为什么不哭出来呢?” 我:“我觉得哭解决不了问题,还显得做作,我会觉得自己可笑。眼泪又不能解决问题,流眼泪不是很可笑吗?” 治疗师:“你觉得哭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,有什么作用?” 我:“对我来说,哭没有功能。所以我每次就是坐下来,希望我的情绪稳定,希望我能够心平气和,然后很理智地去考虑,我怎样才能把这个事情给补救回来,或者是给解决掉。” 治疗师:“所以就像你作业里写的,眼泪本来是要流出来的,但是没有流出来,在身体里面凝固成冰了,然后你再慢慢地把它给捂化。” 我在第3次治疗的作业里写道:“将冰块捂在怀里,忍耐,等它慢慢融化,这几乎是我唯一的宣泄方式。”但是我没有把它跟眼泪联系起来,从没想过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。治疗师这个解释,很出我意外。 我:“我没想到过,眼泪会凝固成冰。” 治疗师:“你想过吗?其实是你把它给冰冻在这儿了。”治疗师指一指心口。我理解她的意思:是我把眼泪变成冰,凝固在了自己的心里。 这次治疗,治疗师给了我一个非常关键的提醒:我内心郁积下的那些冰块,其实正是我自己将它们冻在那里的。很多年以来,我把自己积极阳光的一面呈现给人们,把什么困难都说成“不算什么”。然而实际上,那些应当成为泪水的东西,被隐藏压抑之后,变成了冰块,被封在了我的胸口里。正因此,我才会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“火包冰”的身体,外面越热,而内心越冷,找不到温暖。这些暗藏的冰块,恰恰成了我的病根。 此外,治疗师没有给我讲太多的道理。不过,她似乎明了我的前因后果,知道我所缺乏的是什么。她又问了我的生活经历和家庭环境,比如我的原生家庭,和我现在居住的家,其中她更重视的无疑是我和我妻子之间的感情。但她同样不做太多评价,只是最后说了一句,她觉得我和爱人之间是有些互补性的。这个评价很出乎我的意料。我和爱人从恋爱到结婚,到有孩子,在一起13年了,但是我从来没有从那个角度去看过我们的关系;没有想过,我们居然是有互补的特点。 一小时的谈话很快结束了。结束前,治疗师给我一个小小的总结,她提示我:我们之间的交流,是一个新的尝试;我们把自己的感受向对方讲出来,无论好的,坏的;我们不隐瞒,而是坦白给对方;她对于结果很满意。 这种交流方式,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。但我后来很认真地反省之后发现,对于我和很多像我一样的人,这方式的确是全新的。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两个字,“感受”。 治疗师:“这次回去有个简单的作业,你在家的时候注意一下,如果你和你爱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,比如一点小小的不愉快,请你找一个比较合理的方式向她表达出来——比如对她说,‘你今天做的一个什么事,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’。但需要你注意的是,这里的重点是你的感受,你的那个不愉快的感觉,要把它描述出来给你爱人听。不是去指责爱人,‘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’一类的话,不是这种指责;重点是描述你的感受,把你的感受说出来给她听。这个作业,能做到吗?” 我:“好吧。回去我试一试。” 治疗师:“只是把你的感受描述出来。当然,不光是不愉快的感受;反过来,如果是她做了什么让你高兴的事情,你也要对她说出来;就说‘你今天做的什么事情,让我感觉特别的好’——不是刻意地取悦她哦,要你真的感觉到了高兴,把你的感觉告诉她。然后你把在做这个事情之前、之后的感受,也给记下来。” 我:“好的。” (三) 我带着作业回到家。我开始注意和爱人之间一点一滴的事情和言语。我不想为了做作业而夸大自己的感受,把一些不值得的事情向她说。我想,让我高兴或是不高兴,总得达到一个什么程度才值得说出来吧;否则鸡毛蒜皮的清清淡淡的一点感觉,说出来不会怪怪的吗? 我的第4次治疗刚好是周五,接下来的两天是周末,我和爱人一直在一起。我有些怀疑能否有机会把作业完成;同时,也更加用心地注意我俩之间的交流。 第二天,周六的下午,我们一起去理发。爱人在烫发,我坐在她身边陪她聊天。当时美发厅的前台正在为客人点歌。于是我走过去,为我们的理发师点了一首歌——我俩固定在这位理发师处剪发,已经三年多,彼此都很熟了。我给理发师点了歌,又回到爱人身边,继续陪她聊天。 过了一会儿,前台播出我点的歌曲。爱人突然听到熟悉的旋律,非常高兴,她对我说:“其实你骨子里是挺浪漫的。” 我突然觉得我完成作业的时刻到了。我喜欢她对我说这句话。 但是治疗师要我将表达感受前的想法也记录下来。当时我想,我有什么感受呢?答案是,有些犹疑。因为我不确定爱人会怎样答复我。但我还是对她讲了。我说:“治疗师给我一个作业,要我把自己的感受找一个恰当的方式告诉你。” 她微笑着对我说:“你说吧。” 我说:“你刚才说我骨子里浪漫,我有一丝欣喜。我喜欢你这样说我。还有昨天,你告诉我王某(正在负责我的一本书的编辑)认为我写得很好,很推崇我。我听完之后感觉很安慰。” 爱人听完后对我说:“(听到王某对你肯定)我也很安慰。”然后她笑着看着我。 治疗师还要我记录自己在表达之后的感受。我的感受确实和以往有些不同,但我一时说不清有什么不同。从前我也向别人表达我的感受,但这次为什么不同呢? 爱人听我说过后也对我说:“其实在表达感受方面,你一直挺积极的。这次有什么不同吗?”于是我俩继续聊起来,而且,我们竟然找到了答案。 以往我也会对别人讲,“你讲的这句话让我不高兴。如果你换一种说法,比如怎样怎样,我觉得会更好”或者“你说的这句话让我挺高兴”。虽然我以往的做法看起来和今天一样,但以往我告诉别人他使我高兴的时候,我是有目的的。我的目的就是讨对方欢心。所以,当我告诉他我感到高兴时,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对方的身上;因此每次话一出口,我立刻就感觉不到自己的高兴了——我关注对方的反应,同时却把自己的感受丢了。 反之,如果我向对方表达,他使我不高兴了,我也有目的;目的是解决误会或者矛盾。当我告诉他,他使我不高兴的时候,我马上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身上,开始盘算下面应当说什么、做什么,看他有什么反应,盘算着怎样把这个矛盾解决掉。 我的这些做法,看似冷静,看似城府深而富有效率,但这个滋味却极其不好受。好像我是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。而且,我常常因此自责,觉得自己在说谎,觉得我没有说出真心话——我告诉人家让我高兴了,可是我心里已经感觉不到高兴了;我告诉人家让我生气了,可是我心里也已经感觉不到生气了——这不是口不对心吗?甚至连别人让我高兴,这么好的事儿,我竟然也老谋深算地“算计”。 但是这次突然不同了。为了完成作业,我一直在关注自己的感受——因为我要确认,爱人说一句话或做一件事引起我的情绪,够不够完成作业的程度;我不想为了完成作业而夸大自己的感受;另一方面,因为治疗师给我留了作业,要我记录自己之前、之后的感受,也促使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。就在这个过程中,我获得了意外的收获。当我告诉爱人,她的话使我欣喜时,我发现自己真的体会到了如我所讲的欣喜。我口对着心,我说出的正是那一刻我正在感觉到的。于是我说出的不再是“谎言”了! 这真是天大的意外!我真的是好多好多年,没有这么真切地感觉过“快乐”了。多少年里,我的那些快乐、痛苦、愤怒,总是若有若无,仿佛隔着一层纱布,那样不真实,不切身。我兴奋地把这一切全都记在了作业里,一定要在两天后的治疗时,告诉我的治疗师。下期预告 这些被治疗师称为事务性的沟通,她说里面缺少一样东西——我的情绪和感受;所以再多的对话,也不能触动我们的心灵。因此虽然每天我和爱人说很多话,但爱人还是感到和我越来越疏远,觉得和我“没话说了”。后来我想,相恋的人在结婚之后日渐淡漠,大约就是这样发生的吧。 两次作业,一次意外之喜,一次意外之痛;但不论快乐还是痛苦,我都从心底真真地感谢我的治疗师——是她,帮助我压抑多年的心灵,找回了快乐与哀伤。